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毫无预料地,陈金芳转过身来,像鸟一样张开双臂。我便如同受到了什么神秘的召唤,一头扎过去和她拥抱。论个头儿,我已经比她高出不少,但身体却不知不觉地越陷越低,直到单腿跪着,脸埋在她的胸前。在摩挲的过程中,我感到她已经膨胀得相当可观的胸脯反复蹭着我的面颊、耳朵。我把它们挤得变形,它们则让我险些窒息。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与女性如此密切地肌肤相亲呢,那种气息和质感只在我的春梦里出现过。但是此时此刻,我却毫无邪念,就连少男下意识的血脉贲张也没有发生。我心里很清楚,这是一个失意人和另一个失意人的拥抱。陈金芳散发着近乎母性的慈爱,而我则想要从她那儿得到安慰。我希望有一个人和声细语地对我说:没关系,你所经历的都是小事儿,不妨碍世界照转生活照过……然而没人说话。我只能箍起臂膀,把陈金芳的腰越勒越紧。
和她相拥的时候,我是不是没出息地哭了,蹭了她一前襟的鼻涕眼泪?这个细节我是真忘了。但陈金芳的气味和触感却像嗞嗞冒烟的烙铁,在我的感官中留下了真切、不可磨灭的记号。
过了些日子,我顺理成章地到大学报了到。我父母大概认可了我这辈子必将沦为一个庸人的前景,从此对我的事儿不闻不问,我呢,更是年纪轻轻便开始学习着用混吃等死的心态应对生活,并且成效斐然。因为脾气出奇的随和,谈吐又不令人生厌,我在脂粉堆里相当如鱼得水,很快就交上了固定的和不固定的女朋友。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在路灯底下拥吻时,那姑娘突然推开我,认真地问:
“你以前没和别人这样过吧?”
我居然无言以对。这让她失望极了,那副表情简直像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跨出“人类的一大步”后,蓦然看到月球上插着苏联国旗。再往后我就学精了。当外语系的系花茉莉问出类似的话时,我先考虑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她,得到肯定的答案后,我笃定地说:
“当然没有,一直守身如玉地等着你呐。”
“骗人吧你?”茉莉既欣喜又羞涩地埋下了头。啊,原来她们在乎的只是一个态度。
在此情此景中,我会不可遏制地想到陈金芳。这时我陡然意识到,以前把她视为无关紧要的陌路人,这是在骗自己呢。陈金芳变成了我记忆中诡异的存在,她不是我的初恋,却又恍若初恋,她没跟我说过几句完整的话,却又是我绝无仅有的倾诉对象。这样的关系,从她第一次站在我窗外听琴的时候,就埋下了种子。然而现在琴已经被我束之高阁,陈金芳也不知去向了。
周末从大学回家的时候,我曾经专门去过最后一次见到陈金芳的那条街。街道没怎么变样,但服装店的店门已经紧闭,挂着小孩儿手腕粗的链子锁,张贴着转租广告。许福龙倒是又在我们院儿的食堂干了两年,陈金芳她姐的馄饨摊儿则因为卫生不达标被取缔了。后来,这对夫妻也离开了北京,据说是回老家继续开饭馆了。至此,陈金芳和她的家人像是电线杆子上贴的小广告,拿高压水枪一冲,转眼就不留痕迹。对于北京这座城市而言,这也是大多数外来者的命运吧。
曾经“带着”陈金芳的豁子,倒是与我有过一次不期而遇。那是在我大学刚刚毕业的2002年,帕尔曼第二次来华,他先在上海音乐学院开设了为期三周的“音乐大师班”,然后在北京举办名为“贝多芬之夜”的专场演出。因为小提琴已经成了我的心病,那次演出我本来不想去听,但又恰恰因为心病,开演当天,我便开始坐卧不安。踌躇良久,我最终还是坐车赶往人民大会堂。这时票已售罄,各路神仙正飘然入场,一队蛮横又神秘的豪华汽车直接堵住了会场入口,穿黑西服的警卫簇拥着一个打扮得像绣球似的胖老太太走出来,并厉声呵斥记者:
“别瞎拍。”
我在台阶下的小广场上晃悠着,想等黄牛上来搭讪。几分钟以后,果然有一个男人凑近过来,像电影里的特务接头一般掀开夹克衫的一角:“要票吗?”
“多少钱?”
“八百。”
“没那么多钱。”我说。这是实话,那时候我刚到一家国有事业单位上班,工资少得可怜,几乎每个月底都得到父母那儿蹭吃蹭喝。
那人转身就走,同时轻蔑地骂了一句:“操,没钱到这儿干吗来了?”
正是这个“操”,让我留意起这个在黑暗中面目不清的票贩子来。他的上舌音发得很不标准,听起来好像是漏气了。我跟上两步,借着一辆汽车的灯光,果然看清了豁子门牙上的那个洞。
他也认出了我,愣了一下:“你还好这口儿呢?”
我点点头,同时恍惚感到自己和他之间还有什么事儿没“了”。他不会再续前缘地捅上我一刀吧?豁子却咧开嘴,近乎粲然地笑了,然后以亲热的口气跟我谈起生意来。他表示,看在“过去在一片儿混”的情分上,可以给五百块钱把票转给我。
“这票我弄来也费劲,还得到院里找人去。”
但这个价格也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。我拒绝了他,索然地点上颗烟,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发呆。
又过了一会儿,演出正式开始了,广场上的人群稀落了许多。豁子兜售了一圈儿,票仍没出手,便又绕回到我面前:
“一口价,二百。你还能听上上半场。”
我兜里的钱恰好还剩二百多。但这时我却改了主意:“算了。”
“别再往下侃了,这票进价就得二百。”他抬手看了看表,焦急地说。
我还没有答复他,却望见大会堂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关闭正门了。十五分钟的最后入场期限到了,豁子的票彻底砸手里了。他的两个嘴角滑稽地撇了下去,既像哭又像笑,但却什么也没说,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。
我却追上去,邀请他找地儿喝一杯。豁子诧异了一下,随后和我乘公车来到西单电报大楼侧面的一家酒吧。两杯啤酒下肚,他的情绪好了起来,话又碎又密。我们聊到了过去“那一片儿”的几桩神人神事儿,发现共同认识的人还真不少。显而易见,豁子如今混得不怎么样,掏出来的烟已经不是“万宝路”而是两块五的“都宝”了。他在追溯自己当年是如何挥斥方遒时,透出一种滑稽的英雄迟暮的气息。随着生活越发光怪陆离,那一代“顽主”的好日子终于过去了。而我则看准时机,把话题引到陈金芳身上。
“当初为了个‘婆子’差点儿跟你翻脸……用你们的话说,这就叫老鼠操猫×吧?”
“你跟她很熟?”
“真就是同学,在班上几乎不说话。你掏刀子的时候我差点儿都尿了。”
豁子爽朗地摆了摆手:“没必要害怕,其实我也是外强中干,就想吓唬吓唬你……再说后来警察不是来了吗?”
说到陈金芳的时候,豁子倒是心态平和。他歪着脑袋思考了半天,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:“这女的,最大的优点就是——活儿好。”
“我没体验过……”
“那挺遗憾的。我前面‘带’过她的那几个人也这么说。”
至于其他方面,豁子对陈金芳其人的评价基本是负面的。他认为她没见识、上不了台面儿,脑子也笨,甚至还不讲卫生,“为了把丫身上的泥儿搓干净,那阵儿没少买老丝瓜。”他还后悔拿出本金来让陈金芳做服装生意,那买卖看似红火兴旺,实则由于不善经营,很快就赔了个底儿掉。而陈金芳呢,丝毫没为俩人的生计考虑过,手头已经很紧了,却还一个劲儿地逛商场、吃西餐,每逢北京有小剧场话剧、音乐会之类的演出,都会死磨硬泡地让豁子给她买票。他如今干的这生计,就是当年蹚出来的路子。
“她整个儿一傻逼。刚进城的山炮儿我见多了,但就是没见过这么急吼吼地想要变成贵族的。”豁子越说越激动,索性既厌恶又懊恼地骂起街来,“我那时候真是色迷心窍,为了她跟老家儿都闹掰了,我妈干脆搬到我舅舅家住着去了……就这样丫还不知足呢,后来居然偷偷把店里所有的钱都拿出去,说是想买钢琴。我实在寒了心了,索性抽了她一顿,让她滚蛋……你那时候也够没眼力见儿的,上来就跟我乍翅子,现在你评评理,那事儿换你你不跟她急?”
我莫名其妙地一激灵:“你说她要买什么?”
“操,钢琴。”豁子门牙漏气儿地说,“她也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个乐团退下来的辅导老师,人家说她手长适合学乐器,她就死活非要买那玩意儿。当时我们刚刚把摊儿盘出去,租了个门脸房,手里就剩两万多块钱准备到广东上货呢。我刚开始也好好劝她来着,我说就算你真喜欢‘音药’你能保证自己变成钢琴家靠它吃饭么?顶多是一业余爱好,想买也得等挣了钱再说呀。可她就是不听,跟疯了似的,我把钱锁抽屉里她愣拿改锥撬开了……说实话,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人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……”
至此,我总算知道了豁子当街暴打陈金芳的前因后果。实话实说,仅论这桩事情,大部分人都能体会到豁子的委屈和苦衷。他浪子回头,对陈金芳仁至义尽,这样的故事简直像是从九十年代的香港烂片儿里扒出来的——可惜遇人不淑,满腔热血奉献给了一条欲壑难填的白眼儿狼。但再想到陈金芳,我固然不能否认虚荣、肤浅这些基于公序良俗的判断,但仍然感到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悲凉。她曾经像孤魂野鬼一样站在我窗外听琴,好不容易留在了北京,却又因为一架钢琴重新变成了孤魂野鬼。滑稽的是,力劝陈金芳买钢琴的那位“辅导老师”,我也是认识的。那人水平其实还算可以,给不少小有名气的美声歌手当过伴奏,只不过说话办事完全像个神棍。他有个副业,是充当一家日本琴行的“顾问”,说白了就是推销雅马哈钢琴,为了那点儿提成,每当遇上傻乎乎的妇女儿童,他都会摩挲着人家的手惊叹:
“这跨度,这力度,不弹钢琴就是暴殄天物。”
我自然还联想到了自己学习音乐的经历。与陈金芳相反,我自打懂事儿伊始,就被家人往脖子上按了一把昂贵的小提琴。我没有过选择爱好的权利,因此感受到了和陈金芳相同的、孤魂野鬼一般的寂寥。最戏剧性的,莫过于我们俩人的结局:无论幸运与否,到头来都与音乐无缘。这么想来,当年我们那演奏者和听众的关系,又是多么的虚妄啊,虚妄得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才好。
我那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,自己的钱花光了,又揪着豁子的脖领子,抢了他的钱包继续买酒。豁子也喝高了,他嘴里吹着哨儿,把作废的帕尔曼音乐会门票掏出来,用打火机点着,和我对火儿抽了颗烟。火苗把酒吧老板吓了一跳,他果断地把我们轰了出去。出了门,豁子犹在搂着我的肩膀抒情,含混不清地说“你这个朋友我交晚了”,我则把他甩在马路牙子上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自从那次见过豁子,陈金芳在我的生活中便彻底断了音信。我到底没弄清她去了哪儿,也不再关心她去了哪儿。没想到,当我把她遗忘之后,陈金芳却又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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