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生辰(2 / 2)
小厮调皮一摊手,“这畜生贪婪,非要娘娘赏了才肯卖弄!”
律妃啐它一口,从指上取下一个赤金扳指,丢下地道:“好个油嘴滑舌的,赏你吧,等会没有本事可不饶你!”
小厮立刻拾起扳指,喜不自胜地谢恩。一声口哨,小猴便卖弄起来:先噌地一下蹿到一侍卫背上,傲然一个要出征的猴将军,引来一阵哄笑。又一声令下,它气势汹汹冲向主人,就在大家惊呼,以为小猴儿“毛”了的时候,却见它高抬手轻落下,一只毛爪温柔地伸向主人耳朵——原来这竟是一个事先训练好的亲昵动作。小厮更换口令,小猴伸爪抓起身旁一根长木棍,四处舞弄,神情倨傲。但主人只低吓一声,它立刻就老老实实将棍放下,以爪蒙头,趴在地上。人群里发出唏嘘声,“这猴驯得真听话……”
那猴耍了一阵,见众人喝彩,又死皮赖脸上来讨赏,把一只爪子伸向律妃。律妃装生气道:“我可没有了,对面还有一位娘娘,你向她讨去!”
那小厮向我略一指,这猴立刻蹿过来,眼睛乌溜溜直瞅我。
我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小猴,一时高兴,也逗它道:“我没有金子,拿些东西给你吃吧。”说罢拿了个果子叫侍女给它。这小猴一只爪在下,一只爪在上,把侍女的嫩手捧握在两爪之间,逗得她吃吃笑。
吃罢果子它还贪心不足,直给我作揖再讨要。我也起了顽心,拿着块肉脯引它道:“馋嘴的小东西,给你。”它见了肉脯,状极喜爱,跑上来直起身子。我方欲给它,它却三步一跳,上了我面前案桌。
众人见这猴大胆,有笑的,也有上来欲赶的。这猴伸爪上前,却没有取我手中肉脯,而是伸抓一撩,直拔了我头上紫玉笛钗去!
如云长发立刻倾下。我却顾不得,立起身子大叫:“猴儿,快还我!”四周侍卫登时而动,聚拢过来。
小猴一吓,也不放下,握着我的笛钗连退数步,竟沿着那巨幔跳上水晶屏障去了。
我忙令这小厮,“你快叫它下来!”
小厮见此情形,也吓得不轻,乱声向那猴急嚷道:“死畜生,还不快下来!敢抢娘娘的东西,下来非扒了你的皮,抽死你!”
这猴听得主人这样骂它,更不肯下来,坐在水晶屏障顶上龇牙咧嘴。殿里乱起来。侍卫早已聚在屏下,一人已张弓欲射这猴。
我怕猴子坠下把笛钗摔碎,心头气血乱窜,忙喝令侍卫住手,自己奔到屏下,仰头叫它道:“快些下来还我,另赏你东西!”
这猴却把我的笛钗放在嘴里撕啃,见咬不动,又拿着它像棍儿一样在屏上敲打。砰砰数声,只听哗啦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,这数丈高的水晶屏竟碎裂,一瞬间无数尖利碎片如冰雹般轰塌下来——
“娘娘!”有人惊叫,侍卫们都扑上来。有人在拉我,有人挡上前……一片混乱中,背后不知被谁重重一撞,我身子一晃,便直直扑向这碎裂的水晶屏障。
晶莹化作冰刀利刃,生生扎透血肉,一道淋漓鲜血飞溅。
“玉妃娘娘!”
是众人在身后乱喊。我抬起头,最先上前扶我的阿君却惊叫一声:“啊!”
“我……怎么了?”没有人回答,忽然一阵阴森的沉默,连呼吸都似乎已被封冻。
我站起来,跌跌撞撞,向着侍女们,“你们快说,我……到底怎么了?”
“娘娘!”她们却害怕地退却,齐齐跪下。
越过跪下的众人,我看向十数步外的述律赤珠。她直直立在主位,身影笼罩在天兴宫巨大的匾额下。身边两位夫人直勾勾看着我的脸。
为什么?为什么都盯着我的脸……
我站住了,伸手摸向自己的脸……一掌鲜红。浑身顿时如坠冰窖,只觉似有万箭齐穿心而过,不,这不是真的!
是落下的冰刀割破了我的脸吗?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鲜血?谁都不回答我。我只得到处寻找,想找一面镜子来照一照。
是律妃的声音,“妹妹是在找这个吗?”她笑吟吟地捧着面银晃晃之物。这可不是面镜子吗?我向里一看——
镜子里没有我,只有一个女鬼,脸上遍布着可怕的瘢痕血迹。
“你容貌已毁,”她笑得花枝乱颤,“这下,再不能狐媚大汗了。”
我害怕得尖叫起来。
“醒了醒了!”神智刚回复到我的身体,便听见如释重负的叫声。
有半晌的疑惑迷惘,分不清梦与现实在何处交接。
脸上传来阵阵刺痛感,让我怕得发狂。不去看床前围着的众人,我直接起身扑向殿内的铜镜——
先映入的是一对哭得红肿的双眼,然后,我看见了……两腮上碰破的皮肤,红红的细小裂痕……
一脸的鲜血……不是我的?
我分明一头撞了上去,我分明亲眼看见水晶屏上那道淋漓的鲜血,我分明听见所有人惊恐的声音。
不多时,庄太医来到,仔细替我检查伤口,“娘娘脸上伤口不算很深,但她皮肤比常人娇嫩些……”
“会留下疤痕吗?”我又急起来。
他有些犹豫,“不敢欺瞒娘娘,要想同从前没有一点差别,怕是……”
“太医知道,我们大周人,脸是不能损伤的。”我一字一顿缓缓道出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诺诺连声。
耶律楚也很快赶来,见了我的情形,向庄太医道:“就请太医尽心吧。需要什么药材,无论多珍贵,只管开口叫人去办。”
萧史过了好几日才来到宫里。其时,我已能坐于长榻上,自己对镜涂抹药膏。
他穿着黑鹰军服,走近身,端详我脸上涂着玉屑与琥珀粉的伤痕,眉头紧锁,“我听说那日娘娘你撞得满脸是血,众人都以为已经毁容。”
我告诉他:“那日混乱中有人从背后把我撞到屏上。后来才知道有个侍卫挺身挡在身前。我脸上的血都是他的。也亏得他挡住,不然……”我有些哽咽,“借了他之力,只轻轻碰了一下,脸上已有伤痕。”
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,道:“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。”
我叹息道:“是我大意了。”
萧史摇摇头,“祸根不除,你再小心终有百密一疏的时候……这次有个侍卫挡着,下次呢?若你真是容貌尽毁,耶律楚他……”
“此事大汗已在查办,”我打断他,“他答应一定会给我说法。”
他眉峰一敛,微微摇头,却没有再说什么。
伤口渐渐结痂。庄太医虽然妙手,然而痂脱落留下的两腮淡红色斑痕,却无论用什么方子都再去不掉。我一向自负容貌,更兼信阴间相认之说,为此终是不快。
这一日摆膳在龙泉宫。我带了阿君同去。进了宫自有侍女们上来服侍。转脸看见,她们双颊上,竟和我一样都有着淡红印记。
“这是……”
龙泉宫里的管事夫人满脸笑容,“前日一个名唤琐年的侍女在脸上涂抹红妆。大汗见了高兴,说像玉妃娘娘,为她赐名夜来妆。阖宫里羡慕,都竞相作这妆。”
“夜来妆……”阿君念着,不甚了了。
我自然知道。
薛夜来是魏文帝曹丕的宠姬。她初入魏宫时,有一日夜晚,魏文帝在灯下咏诗,身后摆着水晶七尺屏风遮挡。夜来来到殿中,未能发现屏风,竟一头触撞屏上,将面颊撞破,伤愈后留下伤痕。曹丕却不以为意,还赞她伤处如晓霞将散。宫人从此俱用胭脂在脸上仿画,名曰晓霞妆。
耶律楚以夜来妆为这侍女赐名,实际抬举的,却是我啊。如此风雅之事,被模仿的我,实在再没有伤心的理由。
然而我要的,却不是这样的虚名。我一直等待的事,始终拖着没有答案。这种拖延使我失望、害怕。只有他和我二人时,我决定打破这哑谜,提起近日来一直回避的话题。
“生辰之事,已过这许多日子,却不知查得怎样?”
如料想中一样,这个问题一抛出,我和耶律楚之间的气氛便降入冰点。
他面对我灼灼的双眼,却只是淡然负手,“惹事的猴,耍猴之人,表演的伶人,督造水晶屏的工匠,当日生辰宴上管事、侍卫……有责之人,全部发落,无一漏过……”
我屏息听着,却再没有了下文。
“没有了?”我还是不甘心地一问。
他不看我,唇角紧抿片刻,道:“只是意外,你不要多心。”
未假思索我便脱口而出,“这便是大汗许我的所谓彻查?”
一抹难言的苦涩浸入他狭长双目,“你是在……怀疑我吗?”
身体中翻腾的热血不可抑止,“猴子是谁弄进宫来的?水晶屏为何一敲即碎?还有,那日分明有人在背后推我……”
有一刹那,他眼底闪过怒意,但也只有一刹那,唇角又紧紧抿起,“我说过了……只是意外,是你想多了。”
我袖中双手紧紧握着,指甲直戳向掌心,“既是彻查,为何这些都没有解答?还是因为……述律羽之,大汗不能动他?”
“真真!”他喝止我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显然已不欲再讨论,“这件事……到此为止,你不要再胡闹。”
到此为止……我似被惊醒,许久之后才有一缕叹息飘落,“是啊,我竟未毁容,还得了个夜来妆的美名,的确皆大欢喜,何必再胡闹!”
他淡漠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,语气沉郁,“你要学会忍耐和等待。”他靠近我,晦暗的影子无力地覆上我身躯,“很多事,你该逐渐明白……上京忌我,虎视眈眈。若无述律,谁保得东丹新政?我希望你能够置身事外,也会尽全力保护你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,伸手欲扶我,“夜深了,还是先歇息吧。”
啪的一声,我已挥开他的手,侧身一让,再不言语。
“你的脾气实在是……也好,你自己静一静,免得彼此都不痛快。”
背对着他,我冷冷道:“送大汗!”
他顿了一顿,转身离去,寝宫之门拉开长长的影子。
摊开手,指甲已将掌心划破,有一抹惊心动魄的艳红。我的血泪不能白流,我不能总为鱼肉!新仇旧恨,述律赤珠,你当全部还来!
心头有毒蝎蜇人的恨意,翌日急召萧史。他傍晚进宫,我劈头便道:“我要铲除述律赤珠!”
萧史双眼一亮,有惊喜暗锁其中,“好,娘娘你终于想通。”
“兄长千里迢迢从大周请来太医,当不只是为我调弄美颜方这么简单吧。”我执一个玉杯放在唇边。
他会心一笑,“自然!”
我已了然。望向窗外,夕阳的孤影被晚霞染去残魂。一抹血红似烈焰熊熊,焚尽长空。
东丹渐至夏季,白日已有些炎热,夜晚仍然清寒。宫里已不用炭火,晚间只点起暖炉。
阿君匆匆进来,“娘娘,那丫头去了。”
我换了衣裳,只带着阿君,悄然往宫中无人的群帐中去。
脱下斗篷的瞬间,“拜见玉妃娘娘!”女子已跪下身去。
我露出轻缓笑意,“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她低垂着头,“是,玉妃娘娘。”
“你是叫留仙吧……”我略略沉吟,一语双关,“那日见你在无人处哭得伤心,原来留的,真是另有其仙哪。”
她跪着未动,只有耳坠轻轻一摆。
我看着她摆动的耳坠,继续道来:“怪道你说大汗没有宠幸你,反而是你的幸运。当日我不解其意,今日方才明白……”
留仙眉心一拧,又迅速放开,“奴婢不知娘娘在说些什么,请娘娘明示。”
“好,我也最不耐烦兜圈子。”我道,“你那相好的性命,如今可就捏在你的手心……”
她骤然抬头。我的视线牢牢抓住她的双眼,不容丝毫闪避。
“娘娘可是听到了……什么传言?”
“所有的一切,我都知道了,”我说,“只要出到足够的价码,这宫里,没有什么秘密买不到。”
她神色中有哀伤,“是我勾引他的。那日大汗没有宠幸我,我心中忧愤,才灌醉了他。请处死我吧,与他无干。”
好个痴情的姑娘!我心底暗赞,面上却维持着冷笑,“我有足够的证物可证明,你与他有私时,大汗还未宠幸你。大汗奇癖尽人皆知,侍寝者必为处女。一个侍卫捷足先登,罪名可不小啊。”
“娘娘,”她戚声道,“求你放过他!”
她等待着、哀求着,我却不语,只静静凝视她,直到她眼中越来越绝望,直到她突然明白了,“请娘娘救他!”
我这才浅笑,“我为什么要救他?”
她决然道:“娘娘一定有办法,不然,直接告诉大汗便是,我二人都无活路,何必跟奴婢多费口舌!”
我点头赞道:“你很聪明。”
她再伏下身子,“请玉妃娘娘吩咐。不管要奴婢做什么,只要能救他,都万死不辞。”
我望着帐外已升起的清寒之月,缓缓道:“我应该嘱你做事,然后杀你灭口,这才是万全之策。然而,我却想成全你。”
她低声重复我的话,“成全我……”
我微微颔首,“我先设法将那侍卫打发出去。事成之后,再寻错处将你赶出。到了宫外,你二人便可以团聚。”
留仙如坠梦境,被这美好的未来惊得无法言语。
“而我要你做的事,很容易办到。”我向她勾勾手指,“你附耳过来。”
她伏上前来。我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吐出我们的密言。她面色逐渐沉凝,声音低微如同喘息,“是,娘娘!”
我道:“你也可以去告密,但那样的话,你可以生,他只能死。”
她深深下拜,“必不负娘娘之托。”
她离去的时候,灯火微黯,映照我岑寂的眉心。在明与暗的交际,她惨然回眸,“谢玉妃娘娘成全。”
每日申时,庄太医自来为我请脉。我有些心烦意乱,端起茶杯啜饮一口,杯沿微晃。
萧史问我:“娘娘这里都安排停当了?”
我将茶盖一磕,倦怠阖眸,微微点头。
“好!”他对下首侍卫道,“泰宁宫里每日收拾恭桶的那个小厮查过了吗?”
“是!”
“好,把他全家都抓起来,一个也不要放跑了。”
正在用药,侍女已来报我,“泰宁宫那边有动静,今日巫医又来过,诊视了很长时间。”
屏退侍女,我看庄太医一眼,“太医,已经第五日了……”
他向萧史暗暗点头,“应该是时候了。”
萧史便道:“这个巫医,绝不会再出现。”
夜,漆黑阴沉的夜,好像只有它才是世界的统治者。
到处都是血……从床榻上蜿蜒流下,在窗帷上飞溅起来,满地都是,漫天都是,整个世界都是……
我在血水中挣扎逃离,浑身沾满这罪恶的颜色,再难清洗。
猛然有人扯住我,是律妃,脸白得像东丹的雪,手里抓着那个已成形的孩子……还我的孩子,这也是大汗的孩子,是你害死的,他终有一日会知道。
我疯了一般挣脱她……那又怎样?是你逼我的。是你伤了我的脸,让我在阴曹地府都再见不到亲人。
远远的天际有一抹亮色……我向着光明逃去。那白光的尽头,一注悲怨眼神,竟是我的母亲。
你为什么转身离去?为什么不看一眼女儿?难道只因为这伤痕,竟真的……不认得弄玉?你可知道,自你去后,死亡时刻悬垂于我头顶,世界就只剩下最残酷的颜色。
你不是弄玉,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!
我霍然坐起,浑身冷汗。
殿门骤然开启,有人飞奔近身,温暖地搂住了我。
“阿君!”我一把抓住她的手,像即将溺死的人死死抓住一片船桨,生怕惊涛骇浪重将我卷入窒息与恐惧。
直到她忍不住呼痛,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已被我捏出了淤青。
慌忙丢开手,软软地靠向床帏。
“娘娘又做噩梦了?都连着好几日了。”
“疼——”我轻轻呻吟,觉得浑身都像被刀割一般。
她端过暖暖的参汤,“喝几口吧,养养精神。”
骤然风起……
“娘娘!”萧史的脚步急促得令人心惊,未经通报径直闯入内宫里。
盛参汤的玉盅险险一倾,幸好阿君眼快托住。
“阿君出去。”萧史神色隐约不安。阿君赶紧退出寝宫。
他低声向我道:“娘娘,事情有变。”
我震惊,竭力压抑心中慌恐,“怎么了?”
“昨日晨,巫医为律妃诊视后离宫。我令人在他家近处伏候……他却没有归去!”
“他有没有外宅什么的……可别自己乱了阵脚。”
他眸若深潭,只余莫测幽黑,“一天一夜了,到处都找不到……还有,泰宁宫我们盯上的那个小厮,也不见了。”
蚀骨的冷意迅速蔓延到周身,“留仙呢?”
他道:“她还在律妃宫里,未有异状。”
我垂首略思。难道律妃已有察觉?若她拿住真凭实据,应该会立即向耶律楚告发吧。
“应该不会走漏风声……会不会只是巧合?”
他眉心紧攒,默不作声。
不知为何,我心头竟然同时涌起慌乱与轻松,“不成,不管究竟如何,一切行动必须马上停下,再静观其变。”
他默默点头,“暂时……只能如此了。”略顿顿又道:“你要试探耶律楚!我担心……”
我敛了双眉,心中有一片无形火焰灼烧得难受,“我前几日忤逆了他,他已数日不来了。”
萧史叹了口气,走近我身边,“这件事……很不简单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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